未辞且归

谈爱恨不能潦草
你想走就请立马抽刀 爱一笔勾销

【瑞金拜年祭/除夕】烽火与信(上)

18:00

上一棒:@云莳戚 

下一棒:@中二的阿凉 

Summary:信里承载有你的温度,足以跨越千山万水、烽火硝烟,抵达我的身边。

*背景架空,有部分路人视角

*可搭配bgm:吴青峰《如果声音不记得》 

*本章1w4k,超长预警

*后篇:《烽火与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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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t 01

这是战争开始的第七年。

或许这么说并不准确,因为新的一年马上就要到了。我还是今早听给我换药的护士随口谈及才意识到这件事——新年将在几天后如约而至,战争也会由此迎来它的第八年。这委实不能怪我迟钝,毕竟在这只有生和死的前线,时间的观念已经丧失了意义,于是不知不觉就消失在轰轰烈烈的炮火声中了。

但有些东西,不去想时它便不重要,可一旦想到了,就很难从脑海里赶出去。因此,在这个罕见地没有刮着雪的夜里,我也意外地失眠了。我望着帐篷顶上垂下的昏黄灯泡,周围充斥着战友们疲惫而沉重的呼吸。微弱的光在夜色里随外头的人影摇晃,有几缕悄悄地透过没合紧的门帘缝隙渗进来,我心知那不过是巡逻的人提着的油灯,但此时此刻又恍惚觉得,它很像那盏小时候妈妈坐在我床头给我念故事时留着的小夜灯。

人在睡不着时总是下意识想翻来覆去,我也不例外,可惜我那条险些被截肢的右腿暂时不允许我完成这样“高难度”的动作。夜已经很深了,我并不想惊扰到任何人,因而动得非常小心,结果便是我兀自努力了半晌,汗都出了一额头了,还是没能侧过身去。

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一只手忽然搭上了我的背,然后用恰到好处的力道扶着我成功地翻了过去。我顿时舒畅得吐出了口气,借着黯淡的灯光抬头朝来人一瞧,就正正撞进了一双淡然的眼眸,其间幽邃的紫意在那瞳孔深处勾勒出一抹静谧的弧光。这双眼好看得足以令人过目不忘,于是乎只是这样瞥了一眼,我就立刻认出来他是谁了。

——格瑞,我们前线最年轻的一名随军医生。

我忙冲他小声道谢,他脸上惯常的没什么表情,当下也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算作是对我的回应。在例行的简单检查过后,他便拿着记录本朝下一张病床查看了过去。而实在没有困意的我看向他的背影,百无聊赖间思绪就渐渐飘远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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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t 02

如果硬要掰扯一下这枯燥的部队生活里有什么值得津津乐道的事,我想格瑞医生必然会成为热门话题之一。

和他相处过的人都知道,这位容貌气质都极其出众的年轻医生是一个情绪相当寡淡的人,他从来不说废话,每个字都干脆利落得和他那双救人时精准稳定的手如出一辙,总之看起来就很不好亲近。

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据我所知却很受大家欢迎。这反差的原因也并不复杂,大抵是因为格瑞医生面冷心不冷。比如现在,其实夜晚查房的事轮不到他做,可他却总是亲力亲为——我漫无目的地猜想着,他应该是想让那些累坏了的护士们多睡一会。

格瑞医生的好心肠还可以从许多方面来讲,而若是要求挑最重要的来谈,那估计很多人会举另一个例子:比如只要格瑞医生有空,他就会无条件地帮士兵们写信。

前线的士兵们基本没人识字,毕竟识字的人大多都来自富裕人家,而那样的人家通常不会舍得把儿子往这要命的地方送。说是通常,那自然会有例外,格瑞医生显然就是这样的“异类”。我们有时也会讨论他为什么想不开要放着后方大好的日子不过跑来这里灰头土脸日日见血——当然,最后一般都是没有结论。但这并不妨碍大家喜欢他,毕竟谁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哪天就再也睁不开眼了。他帮大家写信,家书或者遗书,每一封了却的都是士兵们害怕因骤死而永远传递不出去的念想。

大家喜欢他,因为他们都清楚地知道自己不仅需要他救命,有时候还得靠他救救心。

我也是大家中的一员。但和其他战友有些不同的是,我对格瑞医生更多的是好奇,尽管我和他并不熟。我不清楚别人是否有感知到,反正于我而言,他常常给我一种隐约的感觉——他明明年纪轻轻,眼神和背影却像写满了故事。

用“故事”这个词似乎有点廉价了——谁还没点“故事”呢?枪炮满天飞的年代,每个人抓出来都能诉出一把血泪,而让自己活着已经很难了,大多数人都没心力再去问一句别人的苦痛。但格瑞医生是不一样的,他的眼眸波澜不惊,既不似那些大多数人一般自哀自叹,也没有高高在上的悲天悯人。他的故事被他收敛在表面风平浪静的湖泊之中,其下的暗潮涌动并不打算让任何人知晓,更无所谓有没有人来发现和倾听。

我自认也并不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人,既然他把它藏了起来,旁人就不该再去深究才对,更何况我只是他的病人而已。我对他怀抱着的这一点额外的在意,其实更多地来自于三年前的那件小事。

虽然是最近受了重伤被交到格瑞医生这边救治才和他逐渐有了些接触,但我实际上在三年前就和他有过一次交集。彼时我刚到前线,正在卸着一批随我们这帮新兵一块送到这里的物资。从下车点到储存物资的仓库颇有一段距离,物资扛起来分量又着实不轻,我想尽快干完这些事,因而一路上只顾着飞奔而没心思注意其他。当准备抵达仓库时,我放缓了脚步给自己喘口气,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有一双手忽然从我身后探来一把按住了我的肩膀,收紧的力道大得似乎要隔着军装和皮肉直接捏碎我的骨头。

我吃痛之下惊愕回头,入目的是一张陌生的俊逸面庞。青年的臂弯里挂着一件白大褂,似乎是刚领到手还没来得及穿上,有些凌乱的银白额发模模糊糊地挡住了他大半眉眼,只能依稀叫人从细碎中窥见一点鸢紫的眸色。他的呼吸尚且没能从奔跑中缓和过来,粗重的低喘控制不住地溢出,可在我转过头来的一瞬间,我却明显地感觉到他浑身陡然一僵,连带着剩下的半口气都堵塞在了胸腔里,扣住我肩膀的手也刹那松了力道。

我打量了片刻,确定自己从未见过他。但他看起来很急切,我以为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因此哪怕不明所以还是率先问道:“呃……你是找我有事吗?”

恍若被我的话猝然惊醒,他猛地收回了手,朝我不经意间掀起了眼帘。那一刻,我清晰看到了有道微亮的光在他的眸底转瞬即逝般泯灭——我无从描述那个眼神,像是克制的失落也像是压抑的惊痛,又或者干脆就是一道横亘在心脏上表面愈合内里溃烂的伤疤猝不及防地被暴露在了阳光底下。

我平生头一次知道人的眼睛竟然可以流露出这么复杂而矛盾的情绪,一时间没来由地被震在了原地。就在我这一晃神的工夫里,他便低垂眼睑倒退一步和我拉开了距离。等他再次看向我时,那双眼眸已然冷却了下来,如同在短短数秒里就覆盖上了一潭沉凝难测的深水,几乎让我错觉那惊心一瞥只是我不小心看花了。

他总算开了口,语气很淡,礼貌得很疏离:“抱歉,认错人了。”

我甚至还没来得及应一声没事,他就已经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清瘦笔挺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营地的人来人往中。有个和我同批搬运物资的新兵瞧见了这一幕,上前来拍了拍一脸摸不着头脑的我,随口调侃道:“嘿,刚才那个,应该是刚到这的医生。他从下车起看到你就追了你一路呢,我以为你俩认识还想帮他叫一下你,结果叫了你半天你都没听到。”

我摇了摇头:“我不认识他,他认错人了。”

“这还能认错?”士兵闻言啧啧叹气,“那你和他认识的那个人该有多像啊?也是缘分。”

“……我觉得不是这么回事,”我莫名地又想到了银发青年的那个眼神,于是不知怎么的,我怀着直觉一般的笃定轻声反驳道,“也可能是他太想那个人了吧。”

这个小误会本来顶多算是我军旅生活中的一个很小的插曲,我之所以对它感到在意,不仅是因为被那一眼造成了不小的冲击,更是因为在那之后我所听闻的格瑞医生的所有事情,都似乎与那天的一切格格不入——在大家的眼中格瑞医生是淡漠到已经能够轻易面对任何事情的人,如果我和他们提起我曾经见他露出过那样浓墨重彩的眼神,他们准会觉得我在编故事。

然而我当然没在编故事。他们眼里的格瑞医生和我那天看到的格瑞医生确实是同一个人,我花了挺长的时间才慢慢理解这样的矛盾如何才能共存在一个人身上,其实理由很简单,因为我撞见的是他失控时的模样。

得出这个结论时我有那么一瞬间是匪夷所思的,毕竟除了那次偶然,格瑞医生在我面前也如在其他人面前一般,冷静镇定而足够自制,就像一台精密的机器;可转念一想,我又觉得这理所当然。就算是深不见底的汪洋,也有因无法容纳而裸露出海面的冰山一角,更何况格瑞医生不是真的机器,他确实只是个凡人罢了。

——可反过来讲,冰山能在包罗万象的大海上浮出一片,正是因为它本身巍峨的体量。那么对应的,他那抹能够挣脱开他优秀无比的自控力从而短暂曝露的深刻情绪,背后映射着的过往究竟该难忘到哪种程度,才足以与之相配?

我并不否认自己对这样的问题始终揣着不多不少的探知欲。倒不是我喜欢八卦别人的心事,它单纯得犹如本能,既来自于人类对神秘事物的天然兴趣,也来自于我的一点个人的好奇:实话实说,如果可以的话,我的确还蛮想知道那个和我“很像”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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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t 03

我在脑内乱七八糟地想完一大堆东西的时候,那头的格瑞医生正好有条不紊地完成了这间帐篷的夜巡工作。他收好记录本,刚想掀帘子出去,眼角余光似乎瞥见了我还睁着眼,便退回来朝我问道:“不舒服?”

我不太清楚失眠算不算一种不舒服,顿时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他没等到我的回答便放下了掀到一半的门帘,回过身来尽职尽责地再次查看了一遍我的伤口。我望着他在灯下昏暗的侧脸,很突然地想起自己惦记了一整夜的妈妈的那盏小夜灯,以及我好像还没拜托过他替我写信。

约莫是脑子抽风使然,我脱口而出道:“医生,你能帮我写信吗?”

他闻言侧头瞧了我一眼,仿佛立刻明白了我的不舒服并不在身体上,于是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转而无声地拉开一张椅子在我的床边坐下,简洁道:“要写什么?”

——他甚至没问我一句是不是要现在写,好像早就预测到了我的答案。如果当医生的都有这种洞察人心的能力,那我真的得对这个职业刮目相看一番了。但其他医生是怎样的并不会影响我此刻对他油然而生的一点佩服,我盯着顶上的小灯,片刻后才支吾道:“我想写给我妈妈。”

身侧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格瑞医生打开了他的文件夹,变魔术一般抽出了一张平整的信纸垫在病历上,举止间堪称轻车熟路——看来他确实是为很多士兵写过信。做好这一切后他拧开了钢笔,接着向我抬了抬下颔,示意我可以开始讲了。

我和大多数士兵一样没什么文化,口述时难免磕磕巴巴的,格瑞医生却从头到尾都没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耐烦,偶尔还会停下来和我确认我想表达的是否是他理解的意思。或许是光线昏暗的缘故,又或者只是我的个人感受,我总觉得写信时的格瑞医生难得地透出了一种奇特的柔和感。这让我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放松了下来,一封信就在我们一说一写中顺利地完成了。

我注视着他把写好的信仔细折叠起来,手法看起来相当老练。我精神头正足着不想睡觉,当下就随便挑了个话头抛过去:“医生,我好像没看到过你给自己写信啊。”

我发誓我只是纯粹出于没话找话的目的,想让他陪我打发下无法入睡的时间,却没想到他意料之外地沉默了下去。我不由得愣了一下,寻思着可能是我问得太废话了他懒得搭理,毕竟我没看过不代表人家就没写过啊。然而我心里头这声自我解释的话音方落,格瑞医生就毫无预兆地开了口,语调听不出起伏:“我不为自己写信。”

“啊?”我着实没想到这个对话会向这么出其不意的方向发展,反射性接话道:“为什么啊?你明明看起来很熟练,肯定写过很多吧,为什么偏偏不给自己写了?”

他动作一顿,转而一言不发地凝视了我许久。直到我被他盯得神情渐渐茫然起来,他才撇开视线,不答反问道:“睡不着?”

“……”我被梗了下,当即讪讪地挠了挠头,狡辩的声音有那么一点点心虚:“也不全是吧,我一直对格瑞医生蛮好奇的。”

他对我的话没有产生任何反应,只是继续小心地把折好的信夹进了文件夹里,淡淡道:“他以前也很爱问来问去。”

他的口吻太轻描淡写,稀松平常得就像他往日里吩咐护士给我们用多少药一样,以至于我乍然听到时根本没能反应过来。大脑呆滞了几秒才回归运转,我消化完这句话的信息量的同时也福至心灵般明白了那个“他”指的是谁,心下微微一动,我试探着问道:“是那个……呃,就是,你把我错认成的那个人吗?”

他闻言朝我抬起了头,眉心折痕清浅,一道很深的目光越过散下的银白额发投递而来。那一刻昏黄的灯点在他狭长的眼尾摇曳,勾勒出一片晦暗不明的光晕,于是暖色的光与冷色调的紫瞳交相辉映,忽冷又忽热之间,那眸光便寂静得如同一场簌簌大雪后星落在地的烛火。

他看着我,可在这一刹那,我却莫名懂得,他这一眼看的并不是我。

——因为那双眼里,冷却的是飞灰离去的过往,而滚烫的则是从未落下的执念。

我怔怔然躺在病床上,三年前的震动仿佛又在今夜重现了,以至于一时半会我的喉头都有种失语般的滞塞感。而当事人显然并不在意我的想法,他兀自将十指交扣搭在腿上,姿态看起来甚至是放松的,压低的嗓音在夜里显得又轻又哑:

“既然睡不着,那就听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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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t 04

七年前。

格瑞平躺在床上努力做着深呼吸,借此努力压抑下还在隐约颤抖的喘息。一门之隔外,母亲与医生的谈话断断续续地传来,堵在外头的字句模糊难辨,只有女人遏制不住的哭腔清晰地透进了他的耳中。

他按住仍旧发闷的胸口,熟练地把咳嗽声尽数捂进被子里,没有惊扰到外边的人。等到喉咙总算不再发痒而气管也勉强通畅了以后,他才松懈下紧绷的身体,闭着眼抱住膝盖,将自己慢慢缩成了一团。

——又躲过一劫。

每撑过哮喘发作一次,他都会在自己的心底默默划上一笔。年幼时他可能还会为自己又一次没被死神带走而后怕和欣喜一阵,然而到了如今,这个病伴随他的时间几乎已经和他记事的时间一样长,长到足够令他习以为常,乃至变得麻木和有点无所谓——如果活下去意味着吃不完的药、忍不完的痛和永远不能离开的一小方天地,那么死亡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

但这些想法显然不能让母亲知道——他见过太多次母亲为了他这天生带来的病而露出愧疚和忧心的神情,严重时就会像此时一样在以为他不知道的地方偷偷地哭,因此他对于各种治疗总是特别地配合。他注定不能是一个健康的儿子,但他可以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能令人觉得省心的病人。

纷繁的念头在脑海里唰然闪烁着,于是乎明明身体还因不久前的病发而疲惫不堪着,精神却异常的清醒。酝酿了半天睡意依旧寥寥,格瑞索性翻身坐了起来,打算给自己找点事干。然而他刚撑起上半身,门外的交谈声便停了下来,紧接着房门就被人轻手轻脚地推开了。

银发的女子握着门把手,一眼就瞧清了屋子里的情形,当下连忙快步走到格瑞的床边,扶着他靠坐上床头,顺便细心地塞了个枕头垫在背后。格瑞启了启唇,下意识想说他能够自己起来,但仓促间瞥见了女子尚且通红的眼角,他还是默默把即将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母亲帮他掖紧了被角,握着他发凉的手轻轻询问:“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

格瑞摇了摇头:“我没事,别担心。”

女子抬手温柔地顺了顺他的头发,残留着水光的眼眸噙着点没能掩藏好的哀痛。她把格瑞的手塞回被窝里,短暂地调整好情绪后便朝格瑞柔声道:“医生开了新药,我得去市里拿,晚上就回来。我拜托隔壁的阿姨过来照看你一下,她就在楼下,你觉得不舒服了一定要马上说,知道吗?……”

格瑞安静地听她絮絮叨叨地叮嘱了一通,时不时点下头示意自己有认真在听。最近的城市离他们家也有一段距离,直到再不出发就可能赶不上当天来回了,她才依依不舍地起身匆匆出门。

关门声落下,房间里又恢复了寂静。格瑞长长地吐出口气,拿拇指揉摁了下持续作痛了许久的太阳穴——他能理解母亲的担心,但有的时候这份沉重的爱也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他并不想每时每刻都把自己当作一个易碎的玻璃娃娃,而身边的人却无时无刻不在告诉他,他必须得被小心翼翼地对待。

今天天气很好,初秋的太阳懒洋洋地缀在天幕上,洒下的光有一缕透过没拢结实的窗棂,如绸带一般横陈在他的被单上。他探手出去,光带便被修长的五指随意地割裂,暖融的温度蕴藉着青筋毕露的冰凉手背。

他就这样发了一会呆,困意就不知不觉涌了上来。他昏昏沉沉地倚在床头将睡未睡之时,一道自楼下传来的声音便冲破了混沌,陡然在耳畔炸响起来——

“叮咚!”

是门铃声。

格瑞猝然惊醒,猛地抬起了头。摁门铃的人很有礼貌,第一声之后特意停了一下,没见人应门才摁下第二声。格瑞听了片刻,一时半会想不到会是谁——他们家鲜少有人登门拜访,母亲才刚出去也不太可能现在折返。楼下的阿姨估计是在厨房里没能听到铃声,而那位礼貌的客人貌似大有主人不开门就不罢休的气势,于是伴着第六声门铃,格瑞忍着胸口的不适掀开被子下了床,拿起口罩边结结实实地戴好边朝楼下走。

他在这个家生活了十七年,可亲自打开家门的次数却屈指可数,以至于当他站定在门前时,心跳都莫名其妙地加快了几分。他不由得做了个很小幅度的深呼吸,旋即手指搭上了门把,用力拧开——

那一天的阳光额外明媚,灿烂的白昼色随渐渐拉开的门缝而铺天盖地地潮涌而入,一股脑倾倒在他眼皮上时甚至刺得他有好几秒钟眼角生疼。突然有一片阴影盖在了他的额前一举帮他拦下了大半的光,适应过后的格瑞慢慢睁开了眼,率先闯入眼帘的不再是无边无际的日光,而是一片浅海般辽阔无垠的湛蓝,以及一片金子般的发丝。

半大不大的陌生少年站在他的面前,身上斜跨着一个很大的布袋,圆润的脸颊存着明显的稚气,眼眸却一派明透。他脚尖微微踮起,于是抬起的手掌刚好能够搭在格瑞的眉骨上,挡下一片淡淡的阴影。对上格瑞不自知投来的怔然目光,金发蓝眼的少年忽而笑了起来,盛大的光铺满了他的肩头和发顶,连带着那骤然弯成一线的眼尾都染上了天然的光彩,只一眼便恍如日下钻石一般璀璨。

他朝格瑞挥了挥手,清亮的嗓音随之朗朗扬起,仿佛夏风倏然过耳:“小先生你好,是你要寄信吗?”

心脏微微跳空了下,落回胸腔时才缓缓砸出一个回音。格瑞没来由地觉得有些头晕目眩,和发病时不一样,这一次是从头到脚都在发热,如同自己是一块正在高温中逐渐融化的冰。

于是他恍惚间想到,今天的太阳似乎真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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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t 05

自从父亲上了前线,格瑞便会经常给他写信。虽然战事很乱,可能这些书信一封都没能递到父亲的手上,但格瑞还是始终坚持着这个习惯。碍于他的身体原因,小镇送信的信使会顺带上门来取他的信,今天似乎也和往常没什么不同。

——除了信使换成了个他从没见过的人。

然而不等格瑞问出口来,少年便率先大方地自我介绍了起来:“我叫金,是新来的信使,以后这个小镇的信件都由我负责!你就是格瑞小先生吗?我来取您的信!”

那称呼怎么听怎么别扭,格瑞当即蹙了蹙眉,淡淡打量过对方比自己矮上大半个头的身量:“麻烦把‘小’字去掉。”

“哎?”金发的信使闻言眼眸登时一亮,连声音都雀跃了几分,“那我可以直接叫你格瑞咯?”

“……”这人怎么这么自来熟?

格瑞无语凝噎片刻,然而对方显然对此浑然不觉,自顾自地追问道:“格瑞格瑞,你的信呢?”

“……”

格瑞心口咯噔一声轻响,这才想起一件被自己给忘掉的事——他给父亲的信昨晚写到了一半,本打算今早再写完剩下的部分,谁承想自己却在今天早晨忽然病发,折腾完之后就到了现在。他抿了抿唇,犹豫片刻后还是问道:“你着急么?不着急的话麻烦等我一会,我现在上去把它写完。”

“不着急不着急,我可以等你!”金眯眼一笑,紧接着像是想起了什么般忽然凑近到格瑞跟前,眼眨不错地望向他,“那我可以看你写吗?”

“……”格瑞平生头一次听到这么个请求,额角应声失控地轻抽了下,随即面无表情道,“不太好。”

“哎呀没事的!反正我除了送信的地址以外基本不识字,你就让我看看嘛!”金立刻支起身子,生怕格瑞再次拒绝般直接举起手摆出一副诚恳发誓的模样,“神祗在上,我真的看不懂!我就是很好奇而已!”

格瑞猝不及防对上了少年明澈的目光,眸光微不可见地一滞。他从没遇到过这种完全不懂得“客气”二字如何写的人,此刻被直白的视线盯得着实有些招架无能,沉默一会后他也只好叹口气道:“进来吧。”

“好,打扰啦——!”

金发少年闻言开心得再次咧嘴笑了起来,便兴致勃勃地踏进了格瑞的家门。

格瑞带着金径直上了楼,与格瑞预想的不同,金全程都很安分,最多也不过偶尔打量几眼屋子里的装饰。就这么一路到了房门,格瑞示意金把身上的灰尘尽量拍干净——倒不是因为嫌弃,而是房间通风没那么好,灰尘带进去容易导致发病。金没有多问,只是歪着脑袋瞧了一眼他脸上的口罩,便自觉地把身上里里外外拍过了一遍。

格瑞的书桌摆在窗前,昨夜写到一半的信纸还铺在桌上。他拉开椅子坐下,旁边的金就非常自然地坐在了靠近书桌的床尾,边晃悠着小腿边对着格瑞的字迹惊叹:“格瑞的字好好看啊!我看别人写都没有你好看呢!”

他的语气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夸张,却又奇异地不会有损其中的真挚,反倒是热烈得叫人不知如何面对——习惯了清静的格瑞对此也没法说出什么重话来,只得颇觉头疼地睨了他一眼:“你讲话会影响到我。”

“好吧……那你写,我不吵你了!”

金明显蔫了一下,耷拉着脑袋趴在桌面上安静了下来,眼睛却始终盯着格瑞的握笔的手。约莫是金确实说到做到了,格瑞在一开始的不自在之后便渐渐进入了状态,一封信写得飞快。十分钟后他便落好了款,塞在信封里仔细打好火漆,工工整整地递给了金。

金摸了摸信封上寄件人的名字,忽然指着它颇有些无厘头地问道:“这是格瑞名字的写法吗?”

“嗯。”

金眨巴了下眼睛,接着问道:“那我的名字是什么样的?”

大概是这句话的语气和先前的过于不同,格瑞下意识侧头望向了他。金发的少年信使双手拿着信封正举在头顶上方端详着,好似刚才的话只是自言自语,神色里依稀填满了单纯的向往。

格瑞蓦地敛下眼眉,身体比想法动得更快,他抽出一张新的信纸在台头上唰唰落了一笔,然后递到了金的面前:“这样。”

金霍地一愣,呆呆看着信纸上用漂亮的花体写出的“King”,半晌都没有说话。脑子终于跟上身体的格瑞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莫名其妙的别扭感使得他耳根一热,边赶紧把手撤了回来边故作镇定道:“看过就行了,你——”

他话音还没落,手上的纸张就被人抽走了——旁边的金一手拿着信封一手拿着纸张,然后将两个名字轻轻靠在了一起。

格瑞话头倏然一卡,剩下的半截话无声消散。少年于同一时刻转过头来,脸上扬开了笑,眸子里盈着的光便像一片星点骤然散开,眉梢勾起的弧度明亮灿然:“看起来我的名字和格瑞的一样好看,放在一起很搭嘛!”

“……”

名字能有什么搭不搭的说法?

不过如果真的有人认为有、乃至能对此就能高兴大半天的话……那就随他去吧。

格瑞再次叹了口气,暗自抚平那阵突如其来的些微悸动。口罩遮掩了大半神情,他的语气却没能藏好那点无奈:“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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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t 06

以那奇特的一天为界,他们就这样熟悉了起来。

在前面长达十七年的人生里,格瑞的世界一直是安静的。天生的哮喘病导致他的活动范围被局限在很小的地方,父母和邻居组成简单的人际关系网,而朋友则由各式各样的书本替代。他一度认为自己并不讨厌这样的生活,直到这个无厘头的金发笨蛋冲破了这份安宁。

他在认识不久后就把自己的病告知给了金,原意仅仅只是知会这个莽莽撞撞的家伙一声,免得自己哪天突然发病了把对方吓到。

他预先设想过金的很多种反应,或许是同情或许是怜悯,反正他已经在很多人的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情,无所谓再多一个。可金发的少年却出乎了他所有的意料——金听完后只是安静地看了他一会,然后忽然一把抱住了他。

少年人暖湿的吐息喷洒在耳畔,温热的体温通过衣物渗透而来。格瑞被烫得浑身一僵,就听到金的声音闷闷传来,噙着点自以为掩饰得很好的难过:“格瑞,辛苦了……你已经做得很好很棒了!”

——这算什么,夸赞吗?

过往在这一刹那悉数过目,有母亲含泪的眼,有父亲忧虑的脸,有医生无奈的叹息,也有其他知情人饱含怜悯的神色——他们似乎都在为他的存在而感到可悲,哪怕他明明有在把自己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过好。

他们只看到了他近在咫尺的死亡,而只有怀里的人专注地凝视着他活过的痕迹,然后抱着他说你真的很棒。

格瑞轻轻闭上了眼。半晌之后,他抬起双手搭上了少年人的后背,如同一句无声的感谢。

金找格瑞找得很勤,几乎在不用送信的日子里都会往格瑞的家里跑,乃至于连格瑞母亲都认得了他。银发的女子显然对儿子的这个新朋友喜欢得不行,每次金一登门就准备一大堆甜点,然后推着两个少年到后花园里吹风聊天。

两人并肩坐在藤木做的双人秋千上,金叽里呱啦地讲着自己昨天送信差点又找错门了的糗事,格瑞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目光没有从膝盖上摊开的书本移开。

金讲了半天没见格瑞搭理他——格瑞话少是真的,但好歹还会时不时“嗯”一声表示自己在听,今天却完全没吭声。金被迫停下了这缺乏听众的单方对话,好奇地凑了脑袋过去:“你在看什么啊?”

“……嗯?”格瑞微垂的眼睫轻轻颤了颤,像是被金的话拽回了神思,语调和往常一般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没事,走了下神。”

金眨了眨眼,视线向下顺着格瑞注视的终点飞快地一瞟——那是一幅风景插画,一望无际的海面上浪花叠起如女孩繁复的裙摆,而悬在空中的落日将天空染满了红粉递进的飞霞。插画下标着这片海的名字和所在地,兰诺市,就在这个小镇的二十公里以外。

这并不是一个很长的距离,可对于格瑞而言,却可能是一生都没办法走到的地点。

金眸光微微闪动了下,随即一把夺了格瑞的书,耍赖似地一阵摇头晃脑:“格瑞——别看了行不行啊!你说好教我认字的呢?不然我又要因为看不懂地址而送错信啦!”

“……”格瑞早已习惯了他的想一出是一出,被拿走了书也懒得反抗,闻言不过无言以对地睨了他一眼,“看不懂地址,为什么还当信使?”

“唔……”

金仰身倒靠在了藤椅上,五指半张拢在额前,透过指缝眯眼看向了太阳。他好似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这个问题,半晌后才口吻郑重地答道:“因为我觉得,信是一件传递幸福的事。写信的人很幸福,因为写信时心里有一个人想着;收信的人很幸福,因为知道尽管隔着那么远的距离自己依旧在被某个人想念着;送信的人当然也幸福啦,因为他知道自己看起来只是送了一封信,可实际上传递的是两个人的想念啊。”

金侧扬起脸,视线落定到格瑞身上,纯粹的目光恍若带着实质的温度:“格瑞不也是因为觉得给爸爸写信很幸福,才会一直一直写吗?”

“……只是一个自我的慰藉而已,”格瑞与他对视片刻,便轻轻别开了目光,淡淡道,“我其实知道那些信很可能寄不到前线,外面太乱了。”

“什么嘛,这就不是你该操心的事了!”金闻言猛地坐直身子,鼓了鼓脸颊以示不满,“写信的人只用操心怎样才能把自己的想法讲清楚,至于怎么送到,明明是送信人——也就是我们信使该想的事啊!”

格瑞没料到他会在这种随口聊到的问题上较真,而过往经验告诉他,要是真跟金扯起来那必然会没完没了。所以他索性合上眼帘,一边休息一下看书看得有些发涩的眼,一边顺着他的话随意应道:“那就拜托信使先生了。”

他眼睛闭得太快,于是错过了金眼眸里一闪而过的坚定。金定定看了他半晌,随即声色铿锵道:“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一定会让格瑞的信送到格瑞爸爸的手里的,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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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t 07

“确定是寄给我的?”

格瑞拿着金刚刚递给自己的信,第五次问出了这句话。金挠了挠头,指着信封上的地址理直气壮道:“肯定是啊,信封上就是格瑞的名字和地址,别的我可能认错,格瑞家的我才不可能认错!”

“……”

格瑞的目光再次扫向信封,眉心轻皱了下。他的人际关系简单,一身写信的能力都是小时候和父母互写而练出来的,因此准确来说他并没有给除父母之外的人写过信,更没有收到过别人的信。而此时此刻,手里这个信封上的笔迹虽然工整漂亮却是完全陌生的,他回忆再三也没能想到谁的字能和这个对上。要不是收件人确实写着他的名字并且地址精准无误,他真要怀疑是金这个糊涂蛋又弄错了。

在金一连串“不是送错的”的保证之后,格瑞最终还是收下了信。他拿刀割开了火漆,金就坐在自己一贯爱坐的位置上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眸光灼灼明亮。但长期的相处下来,格瑞已然能对金的打量加以免疫,当下也没在意,径直把信封里的东西逐一取了出来。

信封里的东西不多,一张很平常的信纸,还有一张卡片。格瑞先打开了信纸,看到开头才彻底笃定下来这确实是给自己的信,便也认真看了起来。信不长,字迹和信封一般非常美观,而短短一页纸的篇幅里却塞满了有趣的内容,写信的人给他描述了一番自己去兰诺市看海时遇到的奇人趣事,字里行间都是旅行者的洒脱与生动。直至信的末尾,一句留在了最底部的话顺势闯入了格瑞的眼帘——

“总有一天你能亲自去看这些风景,而在这之前,不妨提前享受一下这些远方。

你的,友好先生。”

格瑞对着这行字顿了良久,才转而去拿那张卡片。卡片一翻,一张简笔画赫然是兰诺的海上落日。而与之前在书本上看到的插画不同的是,画面中间的沙滩上站立着一个小人,银白的发,修长的身型,风扬起他宽松的衣摆,他面朝着大海,姿态安静而悠然。格瑞的指腹轻轻摩挲过那个小人,尽管绘画的人画工并不出色,但落笔时却非常用心,足以让格瑞一眼就明白,上面画的是自己。

——有人在很认真地“带着”他奔赴那些美景。

如同一片羽毛轻轻撩拨了心弦,格瑞凝视着信与卡片,片刻后悄然抿起了唇。脸侧垂下的散发半挡住了他的神情,以至于旁边的金没能瞧清他的反应,见格瑞捏着纸张久久沉默,便试探性地唤了一声:“格瑞?”

格瑞呼出口沉郁的浊气,侧头看了他一眼以示自己没事。他翻出新的信纸,低声问道:“给他寄信的话,你能送到么?”

“……哎?!”金上身猛地一弹,原本歪来扭去的身体瞬间绷得笔直。他瞪圆了眼睛,明晃晃的惊喜沉在眸底,平素就轻快的嗓音登时染上了点不自知的急切:“你要给他写回信吗?!”

“嗯。”格瑞望着金突然微微泛红的脸,当下眉头轻轻一抬:“……你兴奋什么?”

“……格瑞又要交到新朋友了,我当然要替你高兴啊!”金的眼神微不可见地飘了下,便被笑嘻嘻的神态掩饰了过去。他拍了拍胸脯,打包票道:“放心,这个我绝对能送到的!信封上也有写那个人的地址吧?”

格瑞瞄了一眼——确实有,而且看起来还离自己的家不远,那就怪不得会对他的情况如此了解了。

虽然不知道那个人用意为何……但如果以后有机会的话,希望能见一面吧。

格瑞如是想着,便在金咋咋呼呼的声音里提笔写起了回信。


.


Act 08

在那封回信之后,金很快又带来了友好先生的第二封信,他与友好先生的笔友关系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开始了。

友好先生似乎是一位曾经旅行过很多地方的人,每一封信都能给格瑞带来一个崭新的世界,附赠的风景卡面里永远会画上一个他的背影。那股蓬勃的生气似乎透过极富感染力的文字一点点地传递到了格瑞的身上,柜子里越叠越厚的信,便如同他对明天越发增加的期待。就连来定期检查他身体的医生都明显察觉到他的变化,没忍住惊讶多问了一句:“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感觉你的情绪好了很多?”

彼时他微微一愣,下意识便朝某个方向转过头去——金发的少年仍旧习惯性地坐在他的床尾,专心致志地围观着医生对格瑞的检查。似乎是对格瑞的视线有所感应,金侧过脑袋准确地对上了他的眼睛,随即无声地眨了眨一只眼睛,眼中的神采蕴着一股灵动的俏。

静寂的心湖便就此震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格瑞悄然松开常年压紧的眉头,天生自带着锋芒的面部五官随之露出了几分柔和。他朝医生点了点头,声音含着点难得的松快:“算是吧。”


.


Act 09

日子就这样由秋一路走进了冬。外头仍旧战火绵延,乃至等到了初冬时,小镇上都偶尔能听到轰轰烈烈的炮火声,在路上行走时不时就可以瞧见远远的一缕浓烟,不安的氛围便开始浮动在看似平静如水的生活之下。

格瑞依旧在给父亲不停地写信,哪怕心知每封信都回音渺然。他习惯把生与死的问题当作不该浪费时间去思考的命题,可事关血脉至亲,这些一贯的观念却又显得摇摇欲坠,他宽慰自己和母亲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却没办法管住自己把信越写越厚的手。

那天来取信的金捏着比往日厚了不少的信封,他身上还背着一包没送完的信,却并没有和往常一般拿了格瑞的信就走。格瑞望着站定在自家门口的他,目光不由得带上了点疑惑,然而还没等他问点什么,金却先一步突兀地开了口:“格瑞,你别担心,叔叔肯定会没事的。”

“……”

不知原因为何,格瑞发现向来迷糊的金却总是对他的情绪变化有着非常高的敏锐度。满腔复杂的心绪被这一句话骤然搅得翻江倒海却又不知如何倾吐,格瑞沉默了许久,终归觉得没必要再多惹一个人操心,便淡淡道:“我没事,你别想多。”

话题本该就此打住,这是他们无言的小默契,金什么事都喜欢问上一嘴,可同时又对分寸拿捏得很好,格瑞不愿意说的事他从来都不会追问。然而今天的金却像是没能读懂他话里的拒绝意味,金发少年兀自睁圆着眼睛,倒映着格瑞面庞的蔚蓝眸底写着点莫名而少见的固执意味:“格瑞很希望有叔叔的消息对吗?我一定会想办法的。”

格瑞的眸光闻言渐渐凝固了起来,他没有回答金的话,只是默然地注视了对方片刻,蓦地沉声道:“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金背在身后的手用力攥紧,而站在他面前的格瑞没能发现。金歪了歪头,随即展颜一笑,语气恢复了平常的轻快:“我能有什么事,格瑞就不要想多啦!”

言罢,他三步并作一步轻巧地跳下了格瑞家门前的几级台阶,回眸晃悠着食指朝格瑞一本正经地叮嘱:“医生说你要保持心情愉快,这样对身体才更好,所以格瑞就不要总是想乱七八糟的事了。如果有心事就找阿姨说,阿姨其实一直希望你多和她交流的!还有,写信的时候最好还是把窗合上一点,不然风吹多了你会头疼——补充下,没把你当病号,只是格瑞真的得把自己照顾好一点才行……”

他自顾自地说了一通都不带喘气的,格瑞没法插上话,眉心却越锁越深。他不是没见过金这么唠叨的模样,事实上金担心起他来和母亲没什么两样。只是此时此刻看着面前的金,格瑞的脑内有根细小的神经在随着他的话突突跳动,肺部好似被一双无形的手毫无预兆地捏住,不会令人窒息难受却又清晰得没办法忽略。

这种没来由的感觉像极了某种不详的预感,呼吸之间就占据了格瑞的大脑,他抿紧了唇,在金把话讲到一半时陡然打断道:“你明天会过来么?”

门前的这方空气刹那安静了下来,格瑞凝视着金同声音一道被顿住的神色,没有放过他任何细微的表情变化。半晌后,金从怔愣中回过神来,便迎着格瑞的目光自然地挑起了眉梢:“当然过来啊,阿姨还说要给我尝尝她新买来的红茶呢!”

他扯正身上的斜挎包,接着两指一并自额角斜向上一扬,笑眯眯道:“先不说啦,我还得送信呢,不然又得送到天黑了。格瑞再见!”

格瑞下意识跟了一步,反应过来之后又猛地停住。已然走远的金背对着他挥了挥手,姿态十分洒脱,而格瑞望着他越来越小的背影,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都没能出口。

有什么好说的呢,反正明天会再见的。

北风扑面,灌进领口激起了一阵战栗。格瑞压下心口莫名的惶然,甩甩头抛掉那些毫无根据的想法,拢紧衣服转身进了门。

大门合上之前,他的视线穿过不断缩小的门缝,朝金离开的方向最后一次看去。门外两侧是落尽叶子的枯树,小路蜿蜒着伸向了远方,天空明净,风声呼呼。

——而金早已消失不见。


.


Act 10

第二天,金没有来。

格瑞坐在后花园里守着母亲泡好的红茶,可直到茶壶里的茶换了五次,直到天色擦黑风意渐冷,格瑞都没有听到门铃声响起。

而在这之后,金都没有再出现。上门取信的人又换了一张陌生的面孔,他问对方金去了哪里,对方却摇了摇头,说自己是新调来的,对以前信使的去向并不清楚。

与金一同失去音信的还有从未和他断过书信的“友好先生”,他再也没有收到过友好先生的信,哪怕他接连写了数封信过去,仍旧石沉大海。

生活里的两个重心几乎在同一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曾经的那些时光不过是他病中无聊的臆想。可他们又确实存在过,格瑞的抽屉里装满了友好先生的信,他的书本里还夹着金给他做的干花书签。这些残留的痕迹早已填充在他生活的每一个角落,于是当它们象征的事物突然如泡沫般破灭消逝,心底原本被堵得满当的地方便骤然空洞了下来,风从其中肆意透过,连浑身的经络都仿佛渗进了彻骨的凉意。

格瑞睁着眼平躺在床上,呼吸声低不可闻。冬末的夜晚异常寂静,月光是冷薄的一层,铺在被褥上也只是若隐若现。

距离金失踪已经将近两个月,而他再一次失眠了。阴霾一样的沉闷淤积在胸腔,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排解,日积月累中几乎到了令人窒息的地步。格瑞望着窗外的枯枝,半晌之后坐起身来,掀被下床。

他打开抽屉,友好先生的信被他整整齐齐地累放在其中,清一色的信封在昏暗的夜色里静默。他拿起最近的一封,借着月光看清了信封上寄件人的地址,便捏着它坐在了书桌前。

他就这么坐着,直到月落转而日升,直到破晓的光自天际潮水般漫来。淡薄的光涂在了他的肩膀和发顶,犹如霜雪披上了一尊陈年的雕像。


TBC


再次因为没写完而说声抱歉!!!

(下)写到一半了明天一定发!!!正好除夕和初一都占了【。】【试图逃避.jpg】

祝大家除夕快乐!剩下的话等全部写完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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